苗柔柔:“民主”还是安定,是法国人选择的时候了
2015-11-14 14:43:01
【巴黎发生枪击爆炸!这应该是今天所有新闻网站的头条了,尽管还没有确切数据,但遇害人数一直在增加,整个世界都在为此揪心。《查理周刊》事件之后,法国还没有来得及深刻反思,叙利亚难民危机又爆发,一次又一次冲击着法国人赖以自豪的文化和制度优势。对于今天的法国人来说,似乎处于两难处境:一方面厌倦了民主,对民主产生疑虑;一方面又舍不得民主,担心专制政权的产生。如今巴黎枪声再起,也许到了法国人民选择的时候了。】
2015年10月,法国新锐新闻网站Atlantico做了一项民意调查,询问了1013名有代表性的法国人。调查显示,三分之二的法国人(67%)赞成国家的领导权应该交给专家、非民选人士管理,实行必要的、哪怕是不受欢迎的改革。
在调查中,右派比左派表现出了更积极的态度,80%的共和党和76%的国民阵线支持者赞同这个主张,比左派高了差不多25个百分点。
另一个值得注意的是,学历越高的人反而越不支持一个技术官僚(专家)型的政府,也就是说拥有越多知识的人越不支持高知识者一一专家或非民选人士治理国家。
调查还表明40%的受访者赞成一个专制政权上台。右派同样表现得比左派更积极。47%共和派和60%国民阵线支持者赞成,左派只有约30%的人支持这一观点。
调查专家指出,“一部分法国人认为法国需要深入的改革以避免衰弱,但是没有一个选举出来的政治家有勇气进行这种改革……反映了民众某种程度的迷茫心理,根据各自处于不同的社会群体表现出了相悖的要求……证明了民主的‘失能’”。
专家强调,“这些数字并不是空洞地说明民众嗜好法西斯主义,而是显示了对我们政治体制的运行以及获得成果的深度不满。”
对政府无作为的深深失望
奥朗德总统自2012年就任以来,已经历时三年半。成为总统之前,他仅仅担任过经济顾问、议员和社会党第一书记。显然这位国家决策人物没有个人实际管理的工作经验,他更像是一位“书生型”总统。他最遭人诟病的就是其“不作为”。当初竞选前,他的社会党同事就曾指责他“什么事都没干成”,而现在各种调查表明,基本上三分之二的法国人对奥朗德的不作为感到失望和不耐烦,认为他无法兑现其竞选时的承诺。
法国的国家体制是一种独具特色的半总统制半议会制的共和政体。总统作为国家的元首和武装部队统帅,拥有任命总理、批准总理提名部长、解散国民议会和举行公民投票等特权,根据议会的政党选举情况委任多数党出任总理。法国的民主选举理论上是多党派竞争,实际上一直是左派的社会党和右派的人民运动联盟(前身是保卫共和联盟和其它两个右派政党)的二选一游戏。在历史上曾三次出现一派任总统、另一派任总理的左右共治现象。
本来按照西方人的构想,西式民主制度赋予选民充分选择的自由,使得多数党当政,在野党发挥监督作用,保证政府公平公正地行使职能。但是现在选民们越来越发现,这种多党参政的民主机制非但起不了监督的作用,反而引发了互相掣肘、互相扯皮的后果。由于两派在很多问题上存在着分歧,不能达成一致,政府政策也不得不在左右间摇摆,或者不能采取最有效有利的方法,而是相互妥协采取一个相对平庸的做法。而且出于各自政党的利益考虑,一个党派的提案或工作,另一方党派一定会阻挠通过或横加障碍。国家的法令政策不能及时有效地实行,政府职能无法顺利操作,工作效率低下,导致国内外各种决策长期不见成效。
何况在现在的国家治理中,涉及政治经济科技等方面的议题越来越广泛,越来越复杂,越来越专业,牵涉到地方、阶层、党派、群体、国内国际多种势力,各有各的利益,各有各的打算,也就各有各的说辞理论、宣传口号,令选民晕头转向,无所适从,弄不清哪个才是正确的,哪个才真正是符合自己利益的。在这种情况下,民主制度远远不能发挥其预想的作用,反而起到了把水搅浑的效果。
当前法国面临的种种社会问题,最关键的就是一个:国内经济。法国的经济经历了08年金融风波的大衰落以后,一直萎靡不振,尤其从2011年起一路下滑,至今不见起色。经济低迷带来的高失业率、购买力下降引发了其它的附带乱象,比如社会治安问题、种族冲突等,深深困扰着法国社会。加上政府的无能为力致使情况迟迟不能好转,极右势力的异军突起也就不令人感到意外了。
2002年4月21日的法国总统选举第一轮投票中,极右政党国民阵线的候选人勒庞居然战胜了法国当时的总理、社会党候选人若斯潘进入第二轮投票,简直是一声晴空霹雳,震撼了整个法国社会。法国自诩为人权的故乡、民主自由的卫士,竟然在总统选举中险些选上一个公开宣扬种族歧视、否认二战希特勒罪行的政治人物,法国政治出现了空前危机。而对法国民众的冲击,实在是非身临其境者不能体会。
(数据来源:http://www.slate.fr/story/90873/previsions-croissance-gouvernement-graphique)
根源就在于当时法国的经济萎靡,相当多的民众认为社会治安恶化,税收沉重,外国人抢占了本国人的工作岗位,还认为欧洲的同质化和世界全球化的发展威胁到了法国的文化认同,极右派驱逐外来移民的做法和“法国和法国人优先”的口号吸引了一大批选民。事实证明,法国乃至欧洲的经济环境越是恶化,排外的极右势力就越是扩张,他们宣扬的民族主义、民粹主义甚至种族主义的风潮很能吸引一批在困境中挣扎的选民。
因此,法国现在表现出的欢迎技术专家型政府或专制政府的态度,不是选民刚刚意识到技术和强权的作用,而是更多地出自于对老政党老候选人以及他们一无所用的陈词滥调的厌恶,希望有新面孔实行果断有效的新措施。
出现专家性或专制性的新政府?未必。
那么这是否意味着新型政府的条件成熟,可以期待它的出现?未必。
西方民众已经深受“西式民主”选举的熏陶,既有对古希腊的攀附,又有冷战胜利的余威,即使金融危机之后,大多数人仍然深信这种方式的公正公平,且认为其放之四海而皆准。但是从逻辑来说,民主选举的基础是被选举人的合法性和受欢迎性,而不是他的技术、管理或决策水平的高低。
在选举人口几千上万的古希腊城邦,且不说奴隶制与当代制度的根本不同,人们至少可以保证几乎认识每一个候选人,了解他们的行为个性,判断他们对自己的好坏。但是在今天复杂多变的社会和国际形势下,面临错综复杂的环境和问题,要考虑到对动辄几十万、上百万、甚至几个亿的人口在未来几年几十年的影响,这已经超出我们大多数人的能力范围。应该承认,大多数选民既没有受过相应的培训,也没有实际的工作经验,在信息来源上一方面受媒体干扰很大,看似信息爆炸,实则容易偏听偏信,另一方面也接触不到某种程度上保密的信息,所以缺乏准确判断候选人资质的能力。
除非某个人事先表现出了卓越的能力,否则在几个差不多的候选人中,民主选举选出的往往是最会拉选票的那一个,而不是最会治理国家的人;或者在两个烂人里找出比较不烂的那个,这时帮忙的往往是对手,当选者不是因为他强,而是他的敌人比他更差。在这种情况下,技术专家型人才反而不占优势,因为他们的行为未必能被广大选民理解支持,前面的调查问卷中注明的“不受欢迎的”已经清楚说明了其弱点,在民主选举中,这往往是个致命伤(当然这种状况不是始终绝对、一概而论的)。
况且,越是高学历的人反而对知识学者的执政能力越抱着怀疑态度,从前面的图表我们就能看出来。一来他们受到民主制度的影响可能时间更长,程度更深,很难断然地抛弃一个历时已久的体系转而拥护另一个;二来无知者才能无畏,掌握知识越多反而越能感觉到知识的浩瀚无边与人力的不足,从而怀疑技术专家是否拥有足够的水平管理政府。况且,治国理政除了学历专业,还涉及党派利益、人际关系、以往成绩、行事作风、社会声望等种种因素,与其冒险选一个除了专业其它都不甚了了的专家,还不如维持原状,继续由政治人物主持,毕竟这些人士执政已久,经验丰富,对复杂的国家问题的掌控能力可能比纯技术专家强。本质上,这是高学历人士对政坛人物在政治领域中能力的认可,相信这些能力超出了学科专业在政治环境中的作用,而且这些能力往往是技术专家所欠缺的。
另一方面,对于高度崇尚个人自由和个体权利的许多西方人来说,集体主义和强势政府似乎天生就背负着原罪,生来就是要侵害个人权利的,因此对其保持着本能的警惕、疏远甚至是畏惧感。尽管相当一部分人声称他们欢迎专制政府,但仅仅是不满当前政府的逆反心理而已。就像2002年的第一轮投票,很多选民把票投给了极右派,并不意味着他们支持极右,而是为了给老面孔的左右两派一个教训,没想到这么干的人太多,一不小心玩大了,反而出人意料地把极右派送进了总统选举的第二轮,引发了法国政坛的大地震。
法国历史上有两段强权时代,法王路易十四通过自己的能力削弱诸侯加强了君主政权,而经历了法国大革命的冲突动乱和血腥屠杀后,手握军权的拿破仑出来稳定政局简直是顺理成章,恩格斯曾说:“恰巧拿破仑这个科西嘉人做了被战争弄得精疲力竭的法兰西共和国所需要的军事独裁者,——这是个偶然现象。但是,假若不曾有拿破仑这个人,那么他的角色是会由另一个人来扮演的。”
但是现在的法国,共和制度深入人心,军事政变毫无可能,但同时就像前面所说的,“没有一个选举出来的政治家有勇气进行这种改革。”所以,尽管相当部分的法国人对新型政府表示了期待,但除非出现了极其特殊的情况,否则它出现的时间尚不可预期,现有体制的种种弊病,还得由选民承受下去。如今巴黎枪声一响,右翼势力极有可能有新的突破,摆在法国人民面前的选择就更复杂了。